這一世失約的溫暖

手機的號碼簿中，存的他的名字，是陶爸爸。至今已換過幾次手機，這個名字還一直保存著。

彼時，我讀大二，正同他的兒子我的同學小陶戀愛。

最初，在彼此諸多的話題中，小陶最愛說起他，說他不僅英俊瀟灑，還飽讀詩書，尤其唐詩宋詞研究得透，思想也深刻，最不喜淺俗之人……

我見過他的照片，在男人中算得上英俊的，四十七八歲的年紀，沒有發(fā)福，戴眼鏡，有些書卷氣。但不知怎么，感覺他鏡片后的眼神有些犀利，也有點兒傲氣，并不太容易接近。

小陶說，老爸最好脾氣，不過，他對未來兒媳倒是挑剔的，屢屢告誡我，生怕我娶個花瓶回家。

他這樣一說，我便有點兒緊張。我開始暗暗要求自己努力，一邊做功課一邊戀愛，一邊還要去圖書館看唐詩宋詞，查閱歷史，翻看名著……原本，讀書和寫作皆是我的愛好，如今為了在他那里獲得愛情的通行證，我更是格外努力，竟然有幾篇情感文章，發(fā)在頗有影響力的兩三份雜志上。

1

大二結(jié)束的暑假，我和小陶做了決定，回去和各自父母攤牌。我選了兩本書讓他帶回去。那兩本書，我都認真寫了讀后感悟，夾在書中。禮貌地附言：那日同小陶在書店，看到這兩本新版圖書，想叔叔也許會喜歡。當時小陶說，那可不見得呢，我便同他打賭……

有點兒討好，有點兒討巧，也有點兒女孩子的撒嬌。

計算他該到家了，我有點惴惴不安，盯著電話發(fā)呆。

兩個小時后，小陶打過來電話，口氣有掩不住的喜悅。將他的原話重復(fù)給我：將這樣兩本書讀到通透的女孩，我如何會不接受呢？更難得網(wǎng)絡(luò)年代，她還寫得一手好字……

我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來。我相貌平平，而他對照片中這樣一個女孩的評價是：靈慧可愛。

他果然有些與眾不同，至少沒有以貌取人。那個假期，每天同小陶通電話，沒想那天，小陶說了兩句，忽然說，爸要同你說話。不等我反應(yīng)過來，他已將電話接了過去，姑娘你好。

磁性的聲音，溫和，清晰，然后，便呵呵地笑。

他很善談。先是對我和家人尋常地問候，之后說起我們的學業(yè)，又說起我寫的一些小文章。有認真的贊揚，也有中肯的建議，還有誠摯的希望……

這樣的口吻，漸漸就像了父親。我應(yīng)著，他便呵呵地笑。冷不丁說了句，只怕小陶不努力，日后配不上你呢，我得督促著他。

這邊，我的臉紅了，小聲說，小陶很好，很多女生喜歡他呢。

他笑起來，說，不過他這點倒像他爸，看女孩，有眼光。

我的臉更紅了……

有了父母的認可，尤其有了他的認可，我同小陶便算是正式戀愛了。一起上課，一起吃飯，一起逛街，也一起給家里打電話。

慢慢地，小陶同他通話的時候，我會接過電話和他講上幾句。口氣也漸漸隨意起來，更多了父親對女兒的寵愛。比如，他會說，小陶最近表現(xiàn)怎樣？不好的話，你告訴我……那次他說，怎么覺得你更像我姑娘呢，小陶像是人家的孩子，也不愛讀書……

小陶嫉妒地說，我這個做兒子的，越發(fā)像個外人了。

我才不管，依舊和他在電話里聊天，像和爸爸聊天那樣。

2

11月初，他的生日，48歲，本命年。我早早給他準備了禮物，是一條手織的紅色圍巾，因為初學，拆拆織織，一個多月才完成，依舊粗糙蹩腳。趕在他生日前寄過去，并做了個漂亮的卡片，終于把對他的稱呼寫在了上面：陶爸爸，生日快樂!

他在生日的前一天收到，激動得打電話過來，說這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禮物。陶媽媽在電話里說，你陶爸爸美死了，見了誰都炫耀，說，看，我姑娘給我織的，漂亮吧。

后來陶媽媽說，那條針腳粗糙的圍巾，他天天圍著，穿什么衣服都圍。晚上摘下時，要折疊起來收好，寶貴得不行……

那天起，我將手機中存儲的陶叔叔三個字，換成了陶爸爸。覺得，日后一定是要叫他爸爸的。

他似乎比我們更著急，對我說，我和你阿姨商議好了，等你們一畢業(yè)就結(jié)婚。不用來哈爾濱，就在青島待著，你一個女孩子家家，離家太遠了會想家的。等你們安置好了，我們退休就過去……

我已經(jīng)不再臉紅他說這樣的話，開始微笑回應(yīng)，心里甜甜的。

那年元旦，他寄了一張賀卡給我，上面只有兩行好看的字，改了趙師秀《約客》中的后兩句：相約閑時住半月，閑敲棋子看雪花。

這是一個約定，他約了我，在落雪的季節(jié)去北方看雪。想窗外白雪皚皚，室內(nèi)溫暖如春，我和陶爸爸圍著一張小桌子下棋，他的頸中，戴著我織的紅圍巾。陶媽媽和小陶被拉來做觀眾……

太美好的一幕。

我應(yīng)了約，和他約在大四的冬天，去哈爾濱看雪，看他。

3

卻沒有成行。大三下學期，我同小陶的感情開始出現(xiàn)問題。似乎應(yīng)了他的話，我開始覺得小陶不上進，太容易知足，對生活沒有太高愿望……我一直在向前走，而小陶，他停在原地。

有過幾次爭執(zhí)，無果，遂漸漸冷落。

那天，他忽然打了我的電話，此前，我們都是用小陶的手機通話。第一次，我看到手機顯示屏上，“陶爸爸”三個字清晰跳躍。

心里一驚。電話那頭，他小心地問我，姑娘，是不是和小陶吵架了……

我不知如何作答，那端，他輕輕嘆口氣，小陶這孩子，缺點太多，不思進取，他配不上你……

我還是說不出話。我沒有覺得是小陶的錯，只是覺得，我們在一起原來并不合適。

他頓了頓，卻安慰起我來，沒事，姑娘，沒事的，叔叔就是問問……

電話掛了。我站在那里，說不出有多難受。我?guī)缀鯖_動著想跑去對小陶說，我們和好吧，以后不管怎樣，都在一起。

可是……愛情，真的無法勉強。大四開學后，我終于同小陶正式分手。試圖挽回的，卻是他。他和陶媽媽一起從哈爾濱過來，訂了周末去大連的船票。我曾說過，想去大連看看，聽說那里很美。

他沒有來學校，也沒有給我打電話，想是為了不讓我尷尬。他只發(fā)了個信息給我：要是你愿意再給小陶一次機會，陶爸爸和陶媽媽在碼頭等著你。

失約的黃昏，站在海邊，掌心里握著他讓小陶轉(zhuǎn)送我的見面禮：一條紫色的水晶手鏈。紫水晶是我的幸運石。

一個近五十歲的男人，為了討好一個小女孩，才學著去了解這些和他們相離甚遠的事情。

他在付出一個父親能夠付出的愛。

海風起，遠處的船只漸行漸遠。我不敢想象站在船頭的他，此刻是怎樣失望而失落的神情。只在心底密密匝匝的疼痛里，慢慢落下淚來。

我終是負了他的愛。他曾說過，是我讓他享受到了擁有女兒的柔暖幸福。而我卻是他今生失約的女兒。我知道多年后，我會忘記那段青澀愛情，但陶爸爸所給予我的愛和溫暖，以及對我這樣一個凡俗女子的贊美，永不敢忘，永不忘。